天雪

離開空氣沉悶混濁的車廂，艾倫踏上淺淺的積雪，冷冽的空氣一下灌滿肺部，沒帶任何保暖物的手指不過一會兒就凍僵了，一陣寒風吹來，艾倫忍不住打了幾个響亮的噴嚏。

阿爾敏遞了個保溫瓶給他，艾倫連連灌了幾口熱水，舌頭差點燙到。

也許是因凍僵的手指有些不靈活，握在手力的杯蓋一個沒拿穩，他們有剛處在偏高的上坡位置，杯蓋一下滾得遠遠的，在雪地裡滑出一條深色的跑道。

艾倫將保溫瓶先還給阿爾敏，請對方暫時幫哪拿一下他那把不輕的雷明頓，趕著跑去撿起。

跑下坡的過程帶動一些積雪，他在差不多的位置來回摸索被掩埋的蓋子，好不容易尋到杯蓋，站直身體要返回上坡時，才跨出那一步，腳下傳來一聲極細微的不明聲響。

艾倫垂下目光，看往自己剛剛落腳的地方。

 

半埋鬆軟的白雪裡，露出有幾根枯黃的雜草，以及黑色盒子分明的一角。

哨兵的嗅覺裡充斥濃濃火藥和鐵的氣味，沒有受潮鏽蝕的跡象，一切資訊都告訴著他這不是從前戰爭留下的啞彈，而是運作中的地雷。

冷汗滑下艾倫的臉頰。

 

地雷在他採下時發出聲響，那極大可能是觸發式，只要他維持同樣姿勢踩著，不改變重量，地雷就不會引爆。

僅僅大概。

學院裡學過的觸發類型，不少觸發式在被觸動後於一定時限內自動引爆，不給獵物等待救援的時間。

艾倫看著距離不過五十呎的車隊，大腦飛快閃過各種可能和判斷，四周恐怕有埋伏，他除了得立刻通知韓吉他們這區域已被設下陷阱，還得盡更能不驚動眾人。

艾倫又看了一眼那個盒子露出來的部分，炸彈看似不小，炸藥量會有多少？三百？五百？

先不說一百克就夠炸爛一個成年男子，五百克恐怕是屍骨無存。艾倫視覺邊角開始模糊，頭一下一下抽痛，牙關打顫，他不過是個剛滿十六的青少年，這樣絕望且貼近的死亡，他還沒做好心理準備。

艾倫慌亂的四下張望，想著該如何求助，他第一次這麼羨慕響導精神溝通的能力，哨兵的精神力只能粗略探知跟渲染訊息，精神混亂時兩者都辦不到，情急之下，他用力將手中的杯蓋砸向距離最近的人影。

 

那被砸中的人影回頭時，艾倫第一次起了自己也許被炸死還比既輕鬆的錯覺。

隔著幾十尺撲面仍刺痛的殺氣，他朝利威爾揮了揮手，希望對方能察覺他的處境，帶著雨水氣息的哨兵信息素，若絨毛輕柔將他層層裹覆，渲染想法，平息他內心的混亂失措。

『等著。』

找回冷靜的精神確實收到這樣的訊息，是來自利威爾的命令。

他看見利威爾大步走到韓吉身邊說了什麼，韓吉跟阿爾敏拉住了想往他這跑的米卡莎。

佩特拉鋪開精神域，精神網絡連結眾人，韓吉開始指揮部署以及將整個車隊開離。

黑豹竄到他身邊，在黑盒子邊上嗅聞，又回利威爾身邊，在雪地上刨了他看不到的圖案。

然後利威爾開始朝他走來，手上拿著一把狙擊槍。

就像初回正式見面那樣，朝他走來，銀色的眼直視著他，沒有片刻移開目光，艾倫知道這是安撫，雨水的氣息充斥感官，身心仍懸在極端邊緣。

 

盜賊團見氣氛有變，加上艾倫又踩在一枚陷阱上，知道計畫已露餡，從預藏身處衝出來。

槍林彈雨，衝突開始。

 

艾倫杵在原地，動彈不得的他幫不上忙，沒盜賊搭理他，一腳踩上地雷的他被當作已死之人，他們甚至懶得浪費那顆子彈，只等他自取滅亡。

他一度想衝上去，那怕這樣的衝動只會讓他在跨出第一步被炸死，他也不甘於什麼都做不了到還被人瞧不起扔在一旁，若不是那黑豹攔到他面前低吼嚇阻，他可真的很可能會這麼做。

視線離開黑豹，他看見利威爾在距離他二十碼處站定，一個哨兵拿著防彈盾衝過來替利威爾掩護，利威爾接著舉起狙擊槍瞄準他腳邊。

 

有人蠻橫地把他拖入一個陌生的精神領域，景象倏然一變，一切聲音消匿。

 

闐黑的塔牆像機心，一層一層堆疊覆蓋，建構出一個巨大的立體迷宮，然後又往外推出五層圓形的城牆壁壘，天空布滿密密的紫灰色烏雲。

 

艾倫瞪大雙眼。

他知道這裡，雖然僅短暫停留，但他記得，他看過那個塔，懸崖邊的黑塔，散發令人寒毛直豎的冰冷氣息，圍繞著塔最外圍的牆曾一度被他用薔薇藤蔓摧毀。

 

不過是短暫的幾秒，這場景已經在崩散。

艾倫愣愣地想起傳聞，傳聞裡的利威爾具有的一點點嚮導能力，就跟他的再生能力一樣稀有，但到底不是真正的嚮導，具現和連接馬上就開始毀壞了。

 

『你不會有事。』

 

不是直接聲音傳遞，而是一種簡單粗暴的明確意念，透過精神領域直傳腦海，但像多了什麼，像觸電一樣發麻，艾倫都不曉得自己為什麼還有心思亂想。

那只是一個長官穩住下屬的必要安撫而已。應該都只是這樣而已。

但男人訊息素包覆著他，像水一樣包容，他感到安心，順應哨兵本能想交付一切。

獻上所以忠誠、奉獻所有信任。

全部。

 

『你不會有事。』

 

利威爾重複，艾倫捏緊拳頭，從過去那些苛刻的評價到現在的安撫，他從沒質疑過男人的話語。

 

『從三倒數，用你最快的速度朝我的方向跑。』

 

艾倫點頭，腦海裡傳來「三」的計時。

他看見利威爾的手指搭上板機。

二。

重心往下，預備起跑。

一。

開跑時耳邊同時有子彈呼嘯而過的聲響。

爆裂彈打在炸藥上，替補他體重的空檔，多爭取到零點幾秒的時間，他已往前跑，成功避開那零點幾秒擦肩而過的死神，爆炸的風和碎片重重拍了他幾下，後背血肉模糊，又是那副狼狽的模樣，但至少活著。

 

一脫離困境，利威爾立即將所有信息素收的一開二淨，艾倫詫異地看見利威爾重重扔下那把狙擊槍，彷彿跟那槍有什麼深仇大恨似的，不知是受槍的反作用力影響，肩膀線條僵硬。

這奇怪的一幕沒維持太久，利威爾身邊的氣息一轉，跟雪地一樣透出寒氣，拔出終雨將偷襲的盜賊攔腰砍斷。

見狀，艾倫振作精神，提醒自己同伴都還在戰鬥，四肢上的傷無礙行動，他爬起來，沒有像其他新手躲在車子後方用彈幕轟出防線，而是有點急於表現補償似的往前衝。

艾倫看準目標，一個箭步逼到強盜身前，驟雨輕鬆削掉槍管，報廢那把武器。

他舉刀要給敵人補上最後一擊，目光對上對方恐懼收縮的眼。

揮刀的動作遲疑了，艾倫握刀的手微微顫抖。

過去的任務殺得全是變異種，他還從未奪走同種族的性命。

他覺得全身僵硬。

這一猶豫讓那個盜賊看出破綻，摸出一把手槍對準了他的腦門。

 

碰碰碰。

 

盜賊胸口瞬間多了四五個漆黑彈孔，艾倫連忙回頭，看見解除他危機的哨兵快速比了個拇指的手勢，下一秒又繼續朝另一個方向猛烈開槍。

艾倫轉回頭，抿唇，對自己不斷倚靠著隊友感到慚愧。

他握緊刀，雖然對奪取人命還有些退縮，但若只是砍斷手腳筋韌讓敵人喪失行動能力，他就沒那層障礙，總算可正常發揮戰力。

 

盜賊數量不少，放眼望去數量恐怕破百，今年旱災嚴重，很多地區冬糧不足，鋌而走險的人跟著多了，讓他們大感不妙的是那盜賊裡群裡出現了護衛。

護衛是一種不完全的哨兵，感官僅一到四種優於常人，不像正常哨兵優秀的五感兼具，他們在學院裡被淘汰，多數會選擇到塔裡當部門職員，繼續奉獻自己的一點心力，少數覺得顏面失盡的人選擇離開，有些從此不知去向，眼前這些便是走上了歪路。

雖然非全部感官優於常人，但僅一兩感的落差，搭上亡命之徒的狠戾，已足夠牽制哨兵，尤其是稚嫩的新兵。在場寥寥幾不到三十個哨兵要護人護車護物還要驅逐敵人，處境艱困。

 

戰局在利威爾加入後有了巨大轉變，終型態的終雨一劈，在雪地上硬生轟了一道深溝，露出細雪下的紅壤，滿天沙土飛揚，敵方槍聲終於有片刻停頓。

利威爾在眾人連結的精神通道指揮，控制在場哨兵包圍隊形，韓吉針對個別位置補上調整，要他散開或前後移往更加佈署，佩特拉的精神領域持續輸出並指揮在場嚮導協助分流。

這樣的配合無間，不是幾年戰役就能磨合出來的默契，強大的觀察力與深厚的同伴信任。

艾倫聽見韓吉的高昂拔尖的笑聲，刺荊揮舞的聲響跟終雨破空的長鳴一樣可怕。

緊握驟雨，全身血液都像在沸騰，精神相互連結，每次揮刀都伴隨眾人的力量。

這和不是戰爭，僅僅是日常生活戰鬥的一小角，但對於同伴的概念，艾倫˙耶格爾一等有了更深一層的體悟。

 

 

戰況在三分鐘後完全逆轉，普通人體質的盜賊已全數倒下，剩下的四十來個全都是護衛。

「里維，完成了。」來自韓吉的非命令訊息忽然切入精神領域，眾人都是一愣。

 

完成了？什麼完成了？

 

艾倫疑惑不定的看向米卡莎，對方眼眸裡有跟他同樣困惑。

「亂玩炸彈的壞孩子該來領懲罰啦，放心不會很痛的，一下就好呦。」

韓吉大喊一些不明所謂的話，眾人一邊持續戰鬥，一邊用眼角餘光偷瞄向利威爾。

他們驚悚的看見利威爾收起終雨，開始迅速遠離戰區，更讓他們感到慌亂的是佩特拉的嚮導精神網絡竟然開始撤回、關閉。

「十五秒，請各位關閉感官、加緊離開、找好掩護！」韓吉最後傳出的訊息讓新兵懵了，但也沒時間給他們發問了，看包括韓吉，其他前輩真丟下車子不管開始往遠處跑，艾倫不明所以的跟上。

眾人突然像敗兵一樣四散，讓還站著的敵人傻眼，看著拱手到來的戰利品，一時半刻還愣在原地。

三人組跟在韓吉身後跑，看韓吉跑上一處小雪丘後突然站定，調頭，一臉嚴肅。

高跟軍靴有力的往前一踏，終型態的刺荊深深插入雪堆，戴著黑色手套的手交疊搭上槍柄。

 

「神說，要有光，所以有光。」

 

轟！

 

炸上半天高的火焰夾雜恐怖巨量的訊息素亂流和白噪音，加上後續高溫的狂亂熱流，即使他們接獲警告關閉感官，仍是被震得差點暈死過去。

空氣裡全是硝煙和沙土的氣味，艾倫搖晃站起，拍掉頭上的碎石沙，看見韓吉高高站在那小丘上，雙手插著腰，後背直挺，笑容前所未有的燦爛亮麗，令人膽寒的那種。

他轉頭看方才戰鬥的沙場，場上的敵兵就沒他們那麼好運了，他們還處於戰鬥狀態，感官都開至最大最敏銳的層級，白噪音彈和普通炸彈雙管齊下，感官直接超載，連狂化都免了，直接七孔流血而斃命。

 

 

「我就說一下就好了吧？下輩子記得別隨便亂玩炸彈和搶劫啊，阿門。」

 

 

艾倫跟阿爾敏同時慘白了臉，在絕不可招惹的長官名單上慎重填上韓吉˙佐耶這個名字。

 

TBC.

二更結束，不過利威爾對艾倫好感度大約還在30%，還不用太期待……